對不起，是我低估了中國足球

在第59分鐘上海嘉定匯龍隊扳平比分的一瞬間，我竟然感覺很平靜，揮霍機會的人總要遭受懲罰，這是自然的事情。

我看著上海嘉定隊的球員跑到角旗區(qū)忘情慶祝，看著門將緊緊地攥住拳頭，看著對方球員興奮激動的表情，一時間有一點困惑，他們不是已經保級成功確定名次嗎？為什么還這么拼？

在這之前，我絲毫沒有因為大連人隊一球領先而感到喜悅，反而非?；艔垺＿@種慌張似乎和比賽的結果毫無關系，更像是一種——我來到這里，看一場結果已定的走過場的90分鐘，最好不要有變數。

但無數不好的記憶映在眼前：這是2024年的11月3號，因為閏年的緣故，距離2023年的11月4號，大連人隊被上海海港隊3-2逆轉，整整過去了365天。而一年以前，我坐的看臺位置，就在我現在坐的二層正下方不遠處。

我把頭探過去，遠遠望著此時坐在第一層的區(qū)域，幾位球迷左右張望，看起來很焦急。

也就是在那一瞬間，我突然感覺到： 這就對了！

那一時間，慌張全都消失了，只剩下緊張。而那種強烈的慌張感，我知道來自什么。

同樣的先進球領先，同樣的競爭對手被成功阻擊，還有同樣的外援踢丟點球……如果再加上在梭魚灣的大連隊最后一輪對上主色紅色的上海隊的話——

徒增擔心罷了。所有看起來的巧合，都是無稽之談，所有擔心的，無非是對自己的不自信而已。

去年輸給上海海港隊的是倒數第二，落后南通支云隊2分的大連人隊，打的是一場主動權完全不在自己手里的保級戰(zhàn)，而這一場，交戰(zhàn)雙方根本就不一樣，我們有主動權，我們的對手排名并不高，我們是更被看好的一方。

但是，贏球并不是理所應當的??！這是職業(yè)聯賽，不是單機游戲，沒有任何一個回合，一閃念來給你讀檔。對面的嘉定匯龍隊，沒有任何理由輕易送給你這3分，正如此時此刻的南京城市隊，也沒有任何理由讓對手攻陷五臺山體育場。

去年的天津津門虎隊，是為了公平，為了自己的驕傲，擊敗的南通支云隊；而去年大連人隊之所以輸給上海海港隊，不還是因為實力不夠，踢不過人家的輪換陣容。

哪有那么多“本應該”？哪有那么多“不按劇本來”？

就這樣釋然了，對不起足球，是我想復雜了。

緊張就對了，這才是此刻應該的心態(tài)么！

現場有6萬多名入場球迷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，并不會像我一樣胡亂聯想，也不一定會反復分析對陣形式，交鋒對手。但讓他們明白局勢也很容易：此時的大連英博隊領先廣州隊2分，相互戰(zhàn)績劣勢，也就是說，如果我們沒贏而廣州隊贏了的話，上去的就是人家了。

那一場廣州隊先進了球，然后南京城市隊扳平了。

而就在大連英博隊和嘉定匯龍隊打成1-1的時候，廣州隊又進了。

梭魚灣體育場在短暫的5分鐘里，出現了信號中斷，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，空氣在一瞬間完全凝結了。

然后，南北看臺突然爆發(fā)出聲勢巨大的吶喊聲：

“大連，必勝！必勝，大連！”

5分鐘之后，周圍的球迷討論著，廣州隊的進球被吹掉了，但危機仍未解除：如果比分是1-1的話，廣州隊隨時都可以一劍封喉，我看過他們整個賽季的比賽，從看笑話到漸漸嚴肅，再到現在的有多不喜歡就有多佩服和擔心，而我們現在擁有的這支，名叫英博，卻充滿著34歲以上老將和19歲以下高中生的球隊，排這個位置，并不是穩(wěn)的。

我知道他們?yōu)槭裁茨芘诺降诙?，為了城市，為了球迷，也為了這座新球場——一年前的大連人隊只在這里踢了4場比賽，2平2負，在實力面前，任何的迷信都沒有意義。我仍然不喜歡去年那支球隊的方方面面，他們像驚弓之鳥，他們毫無目的地掙扎著，直到最后的砰然倒下，什么都沒留下來。

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，正奔跑在這塊場地上，隊徽變了，球衣變了，中超變成了中甲，不再是同一支球隊了，可是在場邊吶喊的人們，還是同一群人。

75分鐘，MC播報入場人數，60951人，中甲歷史最高人數，也是中國足球有數字統(tǒng)計以來的第二高人數。

而此時的氣氛，仍然凝固著。

我看著他們一次次錯失得分良機，又看著他們一次次化解對方的反擊，第一次沒有在現場大吼大叫。聯賽和錦標賽不一樣，但在最后一輪的殊死搏斗更加驚心動魄，如果說得再遙遠一點的話，這一輪的兩場對決，可能真的是贏家升天，輸家敗亡，沒有人經得起倒在最后一刻的挫敗。

所有人都一樣，一邊抬頭看著場上，一邊刷著手機。梭魚灣的信號相當不錯，能刷到另一場的文字甚至視頻直播，提心吊膽，一直持續(xù)著。

我跟身旁的兄弟說，平日里你花40塊錢，能體會這種刺激？

他說，我們只能再進一個，沒有別的路了。

但就在對話的時候，隔壁看臺突然爆發(fā)出歡呼聲，所有人趕忙征詢，竟然是那一場的南京城市隊進球了，2-1！我們的一只腳，被南京隊抬了進去。

還是不夠，我們互相說，以這種方式進去，徒增恥笑。而且，你怎么知道最后比分不是逆轉的3-2呢？去年那場……

顯然，地獄笑話有助于緩解緊張，但比賽還是場上的22個人踢出來的，專業(yè)足球場帶來的沖擊力，幾倍于帶跑道的綜合體育場，你在球場的每個位置，都能感覺到低下頭就在眼前。而朱鵬宇在第90分鐘的頭球，就在眼皮底下突然發(fā)生了。

我和身邊的人一樣，愣了大概一秒，然后歇斯底里地狂吼著。

所有認識的，不認識的，互相吼著，擊掌，擁抱，而場上這個2005年5月出生的16號小伙子，把球衣脫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
然后他拾起來，跟主裁判點頭致歉，領到了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張黃牌。

我們，這次贏了！

中超，大連回來了！

所有緊張和焦心，在這一刻得到了噴薄而出的釋放，我知道這并不多么驕傲，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這里沒有后顧之憂地狂吼慶祝，我知道明年依然困難重重，我也知道，有許多擁有著中超球隊的球迷，不一定能感同身受這種簡單而微薄的快樂。

但于我而言，這一刻的快樂，終于徹徹底底地沖走了一年前的陰霾。

我們，又回到頂級聯賽的行列了！

的確，這是大連英博，并不是大連人，抑或大連實德，或是實德的前身大連萬達，這三支球隊從未有過隸屬關系。這支英博前年叫讀行，踢的中冠；去年叫智行，踢的中甲。前兩年他們還穿的紅色球衣，投資方因為涉嫌非法集資正被起訴，一家叫統(tǒng)順的建設工程公司接的手。從中冠第二，到中乙第二，都是跌跌撞撞升級，最初的時候，根本沒有這么大的球迷基數。

或者說得大一點，城市的歷史使命？

我從1994年開始看球，那時候甚至還沒有上小學。1994年的3月，一家叫做萬達的房地產公司投資大連足球，然后有了大連萬達隊。我用圓珠筆芯在三線拼音本上歪歪扭扭抄著比賽賽程，30年了，我依然記得前面的兩場比賽：第一輪，大連萬達2-0江蘇邁特；第二輪，大連萬達0-1沈陽東北六藥。

一張油墨磨損嚴重的舊報紙上，印著那年的球員名單，依然倒背如流：1號韓文海2號張恩華3號趙琳4號朱曉東5號徐弘6號李明……11號魏意民外號叫小六子，他的名字好難寫；10號石磊有四個石頭；9號大王濤和20號小王濤是兩個人，那個叫小王濤的才是個頭大的，他有一米九四呢……

最開始的記憶，永遠是最深刻的。第一年球隊就拿了冠軍，第二年上了小學，我甚至有專門的一個本子記比分，95年是第三名，差點因為沒拿冠軍脫粉了……那年的冠軍是上海申花，范大將軍好厲害，還有兩個新人一個是祁宏一個是謝暉……

并沒有那么多值得大書特書的流水賬，96年萬達鼎盛，8歲的我已經是如數家珍的老球迷了。當然，也沒什么太驕傲的，因為同齡人也都看球，有條件的話，去人民體育場看，要走半個小時去，但沿路上都是吹著喇叭唱著歌的球迷，大家一起喊著口號去，唱著歌回來，這就是童年的模樣，簡單重復，簡單快樂。

我不足以講述從何而起，好像從記事開始，足球就已經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。在幼兒園踢紙盒子，在樓下跟不認識的小孩一起踢易拉罐。勞動公園里有白紅相間的巨型足球，友好廣場的地標就是一個巨大的水晶球，我的識字啟蒙來自大連晚報第四版的體育新聞，版面的一半都是關于足球的，甲A，世界杯，豐田杯，意甲……

我們是什么呢？那時候早就有了球迷的概念，但我并不像現在這般狂熱，每個周末的直播，后來有了中央五臺，有了足球之夜，僅此而已了。在沒有網吧，沒有手機直播以前，我所知道的只有大連萬達，現場的口號就那么簡單，“滴滴滴，滴滴，大連隊，必勝！”

98年之后，萬達變成了萬達實德，然后萬達退出。只有這個助威聲，三十年來，從未變過。

或許是大連特殊的緣故，這座城市只短暫擁有過一年的同城德比。2012年后，實德解散，大連阿爾濱成了城市的獨苗。然后他們換過幾次資方，改過幾次名字，最后在2023年的冬天，也凋零成了回憶。降級之后的大連人隊沒有去中甲，而是直接解散了。

與此同時，大連英博隊沖到了中甲，改了隊名，改了隊徽，也有了藍色的球衣。

這三支球隊，有承接關系嗎？從來沒有。實德和阿爾濱甚至都沒有真正合并，而是被叫停了，實德隊仍然有組隊從中冠打起的資格；大連人隊也是。只是因為大連人隊解散了，所以有一些沒有被其他中超球隊挖走的球員，主動留了下來，繼續(xù)征戰(zhàn)中甲，繼續(xù)在這座城市，這座球場比賽。

但屬于這座城市的，此時排在第一的球隊，他們都只有一個名字，就叫大連隊。

之前的大連隊沒有了，那么新球隊，就是新的大連隊。

還愿意看球的人，就還會繼續(xù)看下去。

新的球隊有了新的球迷會，有了新的助威歌曲，我沒學會任何一首，但只記得一句，每一場我都會跟著喊起來，

“前進吧大連隊！”

助威歌曲里，就代表著最樸實最簡單的愿望：必勝，戰(zhàn)斗，前進。

足球就應該只有這些，是吧！

9月10號，我在梭魚灣，看了中國隊主場對沙特隊的比賽，那天來了好多好多外地來的朋友，有北京的，有濟南的，有成都的，有嘉興的武漢的無錫的朋友專程過來，還有數不清的同省沈陽鞍山來的球迷們，我們坐在同一塊場地里，穿著同樣的大紅色助威服，面對著巨大的國旗，一起高唱國歌。

就在那一天，一位成都的朋友跟我說，梭魚灣真好啊，我想明年來客場遠征。 在那一天，有無數球迷跟我說了同樣的話。 而我記得，在我每一次出差和旅游的時候，他們都問同一個問題，大連是足球城，聽說氣氛很好，我們能去現場看一場嗎？

現在，能了！

我也能去你們的城市，去看中超比賽了！

除去沒能去普灣對重慶的那場，我全勤了梭魚灣的14個主場，貢獻了全部63萬人次里的14個。足球真的是一項讓人難以忘懷無法自拔的運動，你只有在這里，才能聽到巨大的城市的聲音。

“前進吧大連隊！”

“大連，必勝！必勝，大連！”

跟王大爺一起喊起來！

城市的凝聚感，會在這座球場里，熱血沸騰起來。有朋友跟我說，真羨慕你們的球場，羨慕你們看球的環(huán)境。

你錯了，朋友。 別羨慕，在云南玉溪，在廣西平果，在重慶銅梁，在佛山，在延吉，在哈爾濱，在祖國的每一個遙遠的地方，都有家鄉(xiāng)的吶喊聲，每一聲加油，都飽含著對家鄉(xiāng)的熾熱，都讓這里的每個人，凝聚在了一起。

是的，我們的球隊最終贏了，無需再去看其他比賽的臉色。而賽后的上海嘉定匯龍隊，贏得了滿堂彩，震耳欲聾的掌聲。

謝謝你們送上了一場精彩的比賽。

而不是，謝謝你們放我們一場勝利。

沒有降級壓力的上海嘉定匯龍，沒有戰(zhàn)績壓力的南京城市，還有已經提前降級，卻在最后一輪以2-0擊敗無錫吳鉤，把對手拖入降級區(qū)的江西廬山隊。最后一輪的中甲聯賽，竟然沒有一場默契球。

對不起，是我低估了中國足球，是我低估了這些對球場充滿熱情的球員們。

在周六和周日的兩天，中超和中甲的爭冠沖超和保級組，打出了難以想象的白熱化對決。

而這樣的比賽，也許水平真的不高，卻如此真實而真誠地存在著。

中超，大連回來了。那并不是最初的大連萬達，也不是大連人，而是一支嶄新的，叫做大連英博的新球隊。

綠色的國安，藍色的申花，黃色的四川全興，紅色的廣州太陽神，他們的球衣，構成了我童年的顏色。

而前兩輪的江蘇邁特，沈陽東北六藥，廣東宏遠，遼寧遠東，吉林三星，這些已經消失不見的球隊，他們所在的土壤，還有新鮮的隊伍，茁壯成長起來，在各自的土地上，總有球迷繼續(xù)追逐吶喊著。

慶功儀式上，副隊長呂鵬說，十二年前的實德隊，一年前的大連人隊，他們都在保佑著我們，我們大連足球，會更好的。

是啊，張宏根，遲尚斌，張恩華，小王濤，還有張亞林，他們都在保佑著我們，看著這里的足球，永遠熱烈生長著。

和30年前一樣，等待的一整周，就是足球最美好最可貴的意義。

足球不是生活的全部，他只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，接納了你日常平淡生活以外的大多數熱情。

而我慶幸的事，當我們長大，仍然有那么一塊地方，能讓你發(fā)自內心地吶喊。

謹以此文，送給華哥、二土、野鴿、毛毛、小金、健哥以及所有從1994年以來陪我看球的朋友們。

我們將永遠熱愛足球，永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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